月白天青

遇人不淑


杨雄恨过潘巧云,同样也爱过她,男人的爱和恨都过去了,但女人走得不干净。有一点潮湿粘腻的东西没有被乌鸦和时光吞噬,不动声色地一直蛰伏。它让杨雄睡觉时觉得脸上滑过香软的头发,觉得有甜腻的呼吸游丝一样在耳后盘桓。开始杨雄在这阴魂不散的种种里冒火,啐一口骂一句蒙头再睡过去,后来他冒不起火了,气焰萎靡地在床上坐到天亮。头发丝缠绕着从这个山头跟他到那个山头,呼气声在他和每一个遇到的人打招呼时轻轻嗤笑,直到石秀走近,它们一下在那声中气十足的哥哥里消散了。


石秀是个光明正大的人,早春无雨的天空上清清白白一声雷,威压魑魅魍魉,人格不染微尘。杨雄比起来就不太行:他人格的形状仿佛格外适合藏污纳垢,所以撞鬼的才不是石秀而是他。真邪门,他杀妻的时候心里没有她,夜奔的路上心里见不到她,祝家庄的厮杀中他是麻木的,现在他却越来越频繁地想她,连她活着时都不曾这样。黑夜的寂静里包藏祸心,使人心中荡起白日下无处寻找或努力压抑的波澜。杨雄从不明白这些幽微萦回的心绪,本来他自己也没有这样的心绪,但从他遇到石秀开始,这样的心绪不请自来。也许从他心事重重地大醉那次开始,一切都已经注定了。


但是,杨雄在床上翻了个身,她真的那么该死吗?犯人们的家属往往希望亲人能留个全尸,他们的希望托付在死者的头颅离开脖子后唯一连着的一点颈皮上,那点皮肤薄薄的,让沉重的希望压得更易断,是对刽子手技艺的考验。杨雄觉得这不成其为考验,他手起刀落,停下的时间和力道都正正好好。无数的犯人家属盼他来给亲人行刑,也准备了无数的红包礼品。他总是诚恳地微微笑一下,并不接受。他是亲戚凋零、漂泊在外的人,因而很尊重生死交接,也很尊重生死交接前这一点亲情的表现。再说,他对接纳他的异乡人们怀有感激,他漂泊的肉体也对那些漂泊的魂灵有一点同病相怜。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人,杀死了潘巧云,咬牙切齿地分开她的心肝五脏挂在树上。


他从这种难受里反思自己是否很爱她。于是他想到她新婚时的笑靥,她在他踏进家门时迎上来拂去他肩上落尘,想到自己当值的路上暗暗发誓要让她觉得没有跟错人……她象征一种别样的可能性,在阳光下,在人群中,新上司新家庭,未来的平坦大道等待他探寻。好像也不是多么刻骨铭心的爱意,但她总让他心里怀有一捧柔情。他自己把这可能终结了,把这柔情杀死了,为了什么?所有想得到的原因都像他对她的爱一样,根本不是那么刻骨铭心的东西。他幽微的心绪转着圈萦回,它们第一次萦回是被一个人煽起的,被他自己之外的另一个人。


遇人不淑啊。他记得自己和石秀说过——也许是石秀和自己说过,但无论怎样,他现在觉得这句话非常恶心。到底是哪个人不淑呢?他抱着他死掉的柔情默想。他懒得管束这些心绪了,他也说服了自己不为这么描摹过命的兄弟而羞愧:第一,我已经是一个不能更下作的卑鄙之人;第二,那么,这算哪门子的过命兄弟?他潮湿的心房中水汽凝成疑云,随后成为一片汹涌呼啸的乌云大海,积蓄一场雷电交加的暴雨。


杨雄这个人就是不大利落,干什么都不能干干脆脆一炮打出个结果。石秀说了,这叫搭缠。当初他一从翠屏山下来就觉得不舒服了,到祝家店一路上都没说话,脑子里全是杀妻之后石秀倒了核桃车子一样地规划两人的未来。他设计的真周到,杨雄心里一个鬼气森森的念头悠悠然冒出:怕是一早计划好的。真行啊石三郎,这一整出都在你的计划中吧?我也是让你设计了吧?看你谈笑风生游刃有余的样子,无论我出了什么变数你都自信能应付自如吧?呸!杨雄你怎么这么想你兄弟,太阴暗了!立刻打住。


于是这场雨攒着,蓄到现在也没下下来。


至少对于时迁他识人不虚。这小伙子做贼归做贼,百伶百俐活泼灵气得很。当初祝家店里若非他及时提出只鸡来,引得杨雄失笑一句打破了沉闷,恐怕对杨雄的心思洞若观火的石秀就要憋不住说点什么了,那杨雄这些天晚上不好受的理由就又多一个。杨雄揣着心思,白天和石秀同食同行同练把式倍感痛苦。石秀对人情曲折太过于耳聪目明了,尤其对于杨雄,杨雄产生想法后他意识到的速度就像人对山喊一声后回音震到他自己的速度一样快。杨雄一有点什么想法在他面前就像做了错事对家长藏着掖着的孩子,然后家长巧妙地一番开解,这孩子倒对家长感恩戴德。问题是杨雄不是个孩子,他本来也没做错事呀。


好啊,爱不是真的,恨更不是真的,之所以至于今天,全因为你石秀煽动的。我是怎么从街上捡回来一个你?遇人不淑原来是应在这里!杨雄精力不济,想的多了说话就少。石秀看在眼里,竟然没做什么表示,但很自觉地不与杨雄同食同练把式了。杨雄也是很可以,居然又有点觉得自己对不住石秀了,但他立刻打住,也没有做什么表示。


不过两个人还是一起出任务。


嫌隙也不能干扰的默契原来真的存在,而且就存在于他和石秀之间。石秀还没落地,杨雄手里杆棒就招呼上了燕青,快的像一个人说话后自己的回音。燕青大喊无人报信,石秀不剁他,提他起来问报什么信,燕青又脖子一梗来了句你问我待怎地。杨雄立刻想到他可能要打石秀,手像自己有了意识一样伸去把燕青手一拖,倒露出了腕上花绣。三人面面相觑,随即互通有无,杨雄提出自己和燕青回去报信,石秀去北京打听消息。石秀应句最好,走了。


杨雄这么安排,有出于实事的考虑,即自己比较稳妥适于回寨报信,石秀为人灵透适合去打探消息,但他很难说服自己这么做全是出于实事的考虑。石秀还是快走吧,走一段时间,他心里的暴雨要下下来了。至于这一方面的考虑里,有多少是不愿暴雨下走了自己的心力,有多少是怕雷电劈坏了他俩的关系劈伤了石秀的心,那就搞不清了。


戴宗从北京回来,说石秀、卢俊义都被擒捉。杨雄大惊,一时顾不得许多,戴宗话音刚落便起身问道到底怎么回事。戴宗把跳楼劫法场一节备细说了一遍,众兄弟听得津津有味义愤填膺,杨雄却觉得心内陈杂苦涩。


石秀是个光明正大的人,早春无雨的天空上清清白白一声雷。


当时是晚秋,打破大名府是来年上元节。整整一个冬天,杨雄辗转反侧,时常在床上坐到天亮。兄弟。石家三郎。他想。甜腻的呼吸早就不再来了,昭示着山雨欲来的在他心里回旋不去的风也停息了。云层渐渐退去,天依旧是阴的,但不再低低的覆在人的头上令人窒息了。如果石秀死了,他一生不会原谅自己。杨雄还是不明白那些幽微萦回的心绪,本来他自己也没有这样的心绪,为了石秀,他更得让它们通通滚蛋。他身上缺了一点什么,使他一辈子与洞若观火的明白眼光绝缘。眼下的事使他认输,只能接受这一点。然后他想,他和石秀是一样的人,一样漂泊无依的命运,在茫茫人海中遇见彼此,一同落地为兄弟,这总是能把握住的。


那么错的是谁?不能怪潘巧云,不能怪石秀。他太懦弱,没有资格。他设若错的是自己,一路顺着想下去,畅通无阻。石秀和潘巧云都不坏,如果把他们放在他之外的人身边,结局会不同的。但一旦他自己与这两个人发生联系,故事就朝着一地碎片一路狂奔到这里。是他摔碎了东西,是他毁了人,是他没处可躲竟想赖给别人……


而有一些美好的东西,像兄弟情谊,居然能和一地碎片同时存在,且有着无可置疑的真实性。他对石秀的感情在心里汩汩流淌起来,石秀对他也真情实感……石秀对他也真情实感。


时迁放起大火,他和大家一起行动应和。结果了王太守一家老小,他提起满落鲜血的朴刀,向着牢狱的方向一路杀去。他迈过一条条街道,条条街道都那么长,当初也是在一条长街上,他和石秀穿过芸芸众生,归于彼此。石秀出现在长街的另一端,他扔掉朴刀,走过去,拥住了自己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兄弟。


绕了一大圈,他还是没把自己之外的事理出个头绪,但他多多少少认清了他自己。遇人不淑。他噙着热泪默念。那个不淑的人,原来正是我。他留下这一个块垒,同时永远放下了那一段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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